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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3 ? 兒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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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3   兒弄

◎星河未轉,月在天心,永夜正澄明。◎

僅僅一墻之隔,殿內殿外卻是兩樣天地,仍有通明的燭火透窗照來,只是廊廡間早已清光無限,也無需它共襄盛舉。遙天之上銀蟾乍湧,河漢之外桂影婆娑,仰望時久,不覺神馳,直待周身薄寒初浸,肩上卻忽一驚顫——

“趙學士,更深露寒,當心著涼。”

目光由身上的氅衣緩緩擡起,方見面前人物,不是素娥霓裳,竟是婀娜凝香,“妾見過紀美人!美人萬福。”

遲滯的片刻終是見禮未成,紀美人亦是獨身而來,明眸善睞,倩笑頷首:“上回當著太子殿下不便多言,不想趙學士能記得我。”

露微自然不能說更多的緣故,但想來,剛剛席間關於她的議論不絕於耳,她應該也是清楚的,便大約也不必作暗室之談。

“妾鬥膽問,美人可是特意尋妾有話要吩咐?”

紀美人覆一頷首:“因六郎一時頑皮,倒叫我無意承寵,我是不想爭什麽的。只是我也看得明白,此事實則不利於太子殿下,也恐怕波及了趙學士。”

她爽利至此,三兩句話竟無不通達,露微縱有幾分計較,也著實吃了一驚,不及回應,又聽她道:

“惠文皇後於我有恩,太子殿下於六郎有情,若今後有可效用之地,望趙學士不要忘了我。”

“美人……美人言重了。”露微小心地暗暗舒氣,眉頭仍不自覺地擰著,“可是,可是如今,美人不也是眾矢之的麽?”

紀美人卻是搖頭:“我沒有出身,六郎又年幼,貴妃再是防範,也不屑與我相爭,否則我怎能有機會生下六郎?陛下也不會一直專寵於我的。”

表面上倒是此理不錯,除了太子和六皇子,吳王還有三個弟弟,貴妃的手段和心思是用在別處的。

“太子殿下想也是因為美人和惠文皇後的舊故,才親近美人的。妾侍奉殿下半年餘,也不見他如此關心過別的嬪妃。殿下時常思念惠文皇後,也會羨慕別的兄弟姊妹有自己的娘,若美人今後能多多關顧,殿下必定是歡喜的。”

清風澹蕩,將她鬢邊垂下的銀流蘇帶得微微搖晃,細長的線影恰好合上了她挺秀的鼻梁,將這張柔美的臉襯得幾分堅剛,“正因如此,我才不能太過關顧。”她又抿唇一笑:

“惠文皇後是陛下登基之年親冊的皇後,一直與陛下夫妻情篤,然而雖數度懷娠,卻都因體弱而小產,直到開和九年才平安誕下太子。我便是那一年進宮的,當時只有十三歲,因思念家鄉時常心神恍惚,皇後知道了不僅親自寬慰,又命人做我家鄉口味的飯食,還替我送了家書回去。因看我認得些文字,便又親自教我詩書,傳授禮儀。可以說,我是皇後一手調教的。”

露微不是第一次知道惠文皇後的賢德之名了,只是越發能想象得出這位賢後的形象,“那麽,為何不能關顧太子呢?”

紀美人將臉孔轉向玉闌之外,道:“陛下苦心為太子布局,朝堂上有趙太傅,謝中書,還有晏將軍,都是太子的後盾,但吳王只有一個庸碌平常的舅父,京兆尹周崇,所以貴妃籠絡左相章聖直,是想有分庭抗禮之勢。”

露微再三未料,這位湮沒深宮,名不見經傳的美人,竟是一個能夠窺破天機的女謀士,“美人是想隱蔽鋒芒?”朝堂上已成太子之黨,確實不能再添後宮前朝暗通款曲的嫌疑。

她終於認可,轉過身來執起了露微的雙手:“我既為太子,也有私心。作為母親,我想陪我的六郎平安長大,作為受過皇後大恩的嬪妃,我也想見太子長大成人,登臨踐祚。所以倘若到了不能為之處,一定要記得我!我會一直為太子留心的。”

星河未轉,月在天心,永夜正澄明。

“妾,銘記於心。”

……

宮宴罷時已將亥盡,只是中秋之夜與平素不同,全城解禁,夜市燈會,士民同歡。參宴的百官家眷之中,多有離宮後就去游逛的。謝探微更是早想好了,難得遇上解禁又無需備職,一在宮門匯合,便告了長輩,將露微帶走了。

露微雖還不困倦,但因宮宴上的見聞,心中到底存了思慮。謝探微見她不大說話,有所覺察,暫避人流到一巷口詢問起來。露微既無可隱瞞,也正可問他,便如實說了一遍。

“母親那樣寬和的人,不料今天對貴妃說話那般大膽,單為了我那件事,總覺太過了些。”

謝探微卻是知道的,母親答應了他要護著露微,勸慰道:“母親從不會仗勢壓人,只不過是以你的事為由,借機警醒。母親這樣的出身,難道還不明白吳王和太子之間的緣故嗎?”

露微原是覺得李氏不當了解朝局,可這樣一想,後宮之事本就牽連著,李氏總不難看出表面上的瓜葛,點了點頭,又道:

“那你可知左相章聖直做了吳王師?紀美人的說法與我想到一處,我曾見過章侍中與父親不合,恐怕今後還有事端。”

朝堂之事,謝探微自是近水樓臺,道:“貴妃雖一時失勢,但陛下本就重視皇子教養,此時由貴妃提出,請老師教導規正吳王,陛下怎會不許?這位章侍中確是兩朝老臣,飽學知政,與吳王為師,是合適的。”頓了頓,又道:

“微微,聖明燭照,不必做杞人之憂啊。”

露微其實不算憂慮,不過是傾訴心腸,此刻早已了然,仰面一笑,不再多言,夫妻攜手仍融入了繁華之中。

這還是他們相識以來第一回夜市同游,沒有一定的去處,就隨著湧動的人流徐徐行進,遇上店肆設燈猜謎,就參加了幾回,見到路旁攤販叫賣,也駐足流連,總是歡愉不勝言表。

不知逛過幾時,街頭仍是人聲喧鬧,謝探微見露微臉上已熱得泛紅,替她將氅衣解了,搭在自己臂上,問道:“餓不餓?累不累?要不要找個地方歇歇?”

露微卻搖頭,興致正濃,向左右環顧,見有一圈人擁在一處,想是什麽新奇東西,拔腳就去了。謝探微也只得追上去,唯恐她被人撞到,兩臂左右攬護,硬為她圍出一塊場地。

二人終於擠到前頭,這才見原是一個販賣兒弄之物的攤子,雖鋪陳不大,種類倒有許多。有五彩的泥塑小狗、小龜、小兔子,也有唐圖和難人木,還有形象奇特的布偶。

“微微,喜歡就買吧。”謝探微的眼睛早從攤子上轉到了露微臉上,只見她倒是目不轉睛,比先前逛過的所有店肆攤鋪都顯得有興趣,便也沒什麽不懂的。

露微側臉對他笑了笑,揀了一個泥塑小狗舉到他眼前,“這個好像你啊!”

小狗直抵他鼻頭,仰後半寸才能看清,倒是一副乖樣,還有半截舌頭吐在外頭,“一只小花狗,我又不穿花衣裳,是你吧!”說著忽伸臂將露微腰身環住,貼耳又道:“不然回家尋件花衣裳我試試?若像再說。”

露微不料他無賴至此,忍笑忍得額上冒汗,用手肘頂了他幾下。他卻越發得意,又從攤上拿了只抹成金桂之色的小兔子,“這個像你,連衣裳都不用換了!”

他二人本就緊靠攤鋪,這副夫妻情濃的樣子便早就落在攤主眼中,又見這娘子的打扮異常華麗,少不得要恭維討好,希冀多掙些銀錢,便趁隙插話道:

“貴人若是喜歡,就都帶了去也罷!雖是不上臺面的兒弄,也都是卑人和賤內一道親手制畫的。”咧嘴笑笑又道:

“郎君和夫人這樣年輕,想必燕爾新婚,坊間原也有個說法,若及早擺了這些在房裏,便如廟裏求了靈符一般,定會百子圖開,將來生男總為卿相,生女則盡聘公王!”

鹹京地界,縱是販夫走卒也這般能言善道,直將他二人聽得齊齊一楞,又雙雙臉燒心跳。尤其是露微,手上一僵,小花狗都跌落在地,轉身想跑,又無力擠出去——

“微微。”

仿徨間聽到他的低喚,似帶有輕微的笑,露微不願理會,卻也只能將臉埋進他的胸膛,由他的身軀為自己隔開真切的嘈雜與想象的灼灼眾目。

“你這話說得不錯,可卻說窄了,生意也便做窄了,難道兒弄之物只能給孩子玩不成?我家夫人喜歡的東西我一向有求必應,所以原還打算都買了的,可現在她不高興了,我只能挑揀些了。”

就聽他說了這樣一番怪話,也不知挑了什麽,直到一起避出了人群,露微才緩緩擡起頭來:

“他口角促狹,你還捧什麽場?”

謝探微只見她羞色尚存,頰上紅撲撲的,還偏擰著幾分倔強,可愛得不行,笑道:“他為生計,一日不知要說多少這樣的話,雖然確實冒失,我們不當真就好了。”

說著便舉出麻紙包的幾樣玩物,道:“小狗和小兔子是我們的,剩下的四樣,兩個帶給夢郎和徽兒,另外兩個麽,回去叫雪信送到姚家去,好不好?”

露微正看他是選了六樣,卻沒想到還有分配,兩個外甥倒是應該,卻忽聽“姚家”二字,氣息都停了一瞬,“姚……”

謝探微分出手捋了捋她額前松下的細發,順帶刮了下她的鼻梁,輕聲一笑:“這幾個月你都不曾在我面前提過姚家的小女娃,但你怎麽可能忘了她?況且,集賢殿就在內朝和中朝之間,我天天都能遇見姚宜若,便也記得,他馬上就要做父親了。不過,今天遇到這個攤子真是湊巧。”

其實露微從未對他避諱過往事,只是凡事有度,不必刻意說,也不必說到孩子身上。此刻除了感到意外,就楞怔著,姑且算是慚愧,卻又太輕了。

謝探微見她神色凝滯,倒猜不出她的想法,暫收了物件,將她攬進了懷裏,可觸及的頰面脖頸的肌膚卻是一片寒涼,便忙給她系上了氅衣,“也逛夠了,回家好麽?”

露微點點頭,卻從他手中自然地拿過了那包兒弄,“背我。”

謝探微仿佛早有準備,幾乎同時就開始動作,卻不是背人,而是打橫抱起了她,“你在背後我瞧不見。”

“可背著不是省力些麽?又沒帶車馬,還有好遠呢。”他已經跨步,露微不過白說一句。

謝探微只是頗不在意地一笑,“你這點分量還是少操這個心,我上回抱過澈兒,也比你重些呢。”

露微不得不承認趙澈是長得結實,自小就能吃能睡的,便也無話可回,靜了下去。

謝探微亦安穩走過數條街,只是不時垂目瞧上一眼,似見她睡著了,又恐她受風寒,喚了聲:“微微,到家再睡。”

露微卻未眠,閉目冥想,忽被打斷,“我想事情呢,醒著的。”

“何事?”謝探微放了心,索性用交談來防止她真睡,“明天我也無事,不如一道回去看看澈兒?”

露微晃了晃頭,“我在想,那個商販說得也不壞。”

謝探微頓下腳步,偏過頭來看她,“怎麽還在想這個?”

露微朝他眨著眼,異常平靜,又道:“我們成婚那日,撒帳的時候,侍娘其實早就唱過了,‘五男二女,奴婢成行,男為卿相,女聘公王’,你不記得了?”

謝探微當時光顧著盯著露微了,根本就沒長耳朵,嘴巴一抿,一時不知怎麽回答。

露微仍認真地望著他:“五男二女太多了,兒女一雙總要有的,你說呢?”

“微微……”也沒幹什麽,他嗓音突然啞了,又皺起眉來,似深思,似考究,忽道:“等我們有了孩子,就算再不成器,我也絕對不會將他送到千裏之外,我會親自帶著他長大,教他成人!”

露微澄澈的眸子裏漣漪漸起,“好。”

……

散宴後,貴妃回到紫蘭殿,一班宮婢服侍她盥洗更衣了,卻不見她叫歇下,只換了內侍王弘儔進來。

王弘儔一臉平和,見貴妃仍坐在妝臺前凝思,輕道:“娘娘,那章侍中的夫人倒也算有些眼色,竟能夠在新安郡主面前插話。看來,章侍中是個可以托付的人。”

螺鈿鑲嵌的華貴銅鏡照出貴妃卸妝後寡淡的面孔,年近四十,於深宮中早已是美人遲暮,但她也不是今天才發覺,不過一笑:

“什麽托不托付,萬事還得靠自己。要緊的是,他與謝道元都是先帝君元年間的進士,名次還遠在謝道元之上,三十年的履歷多半都在京師。先前趙維貞貶官,他就想爭吏部之位,誰知陛下就提了謝道元來,如今又壓他一頭。他不服,我們正好借一借罷了。”

王弘儔的神色卻略一緊,道:“謝家根基深厚,又有新安郡主背後的宗親後盾,朝堂上是難以輕動的,所以陛下才會用謝道元去動楚逆。這一點,章聖直未必不知啊。”

貴妃自鏡中瞥了王弘儔一眼,眉梢微微挑動,半晌卻道:“你既說到那兩個字,倒別忘了,你那義子可是讓人家發覺了。”

“娘娘!”王弘儔大驚下跪,直將額面擲地,惶懼不已,“可那小子已經死了,他們再查,手也伸不到後宮來啊。”

貴妃輕嗤一聲,臉色冷了下去:“晏令白治軍有道,雖是邊將出身,卻能將多半是世家子弟的金吾軍管教得服服帖帖,又沾了謝家義父的名頭,更是地位穩固。如此,他的暗查之權雖限於宮門之外,卻不能掉以輕心。你難道這麽快就忘了,柔兒的事是怎麽被他發覺的?他已經知道有你這麽個人了!所以,以後休再提那兩個字,在這紫蘭殿也不行!”

王弘儔早已渾身發抖再難擡頭,貴妃不想再理,正要叫他下去,卻忽見女兒李柔遠走了進來,未有通傳,開口便問:

“王翁的義子就是尚食局當差的那個麽?何時死了?”

貴妃眼色一凝,片刻後仍先遣走了王弘儔,將女兒招攬身側,方道:“是他自己不當心做錯了事,沒挺過杖刑。近來事多,我警醒他們幾句,莫再失了分寸,叫你父皇生氣。”

頓了頓,望見女兒手上拿著帷帽,問道:“昨天你父皇才解了你的禁足,你不參宴也罷,倒又出宮去了?”

李柔遠嘆了聲,將帷帽丟在一旁,倚向貴妃膝頭:“外頭的夜市可比宮宴熱鬧,散宴之後也有許多人去逛,就比如,謝探微和他那個才貌雙全的嬌妻。”

貴妃自上回和女兒交過些底,近日心思都在為兒子找老師上,倒也不算了解女兒究竟想怎樣,“他們夫妻情好,新安郡主也甚是回護,你一時又能如何?”

李柔遠腦中盡是方才街市所見的情形,她從未見過一個男人可以對妻子那般體貼,舉動如同仆人小婢般精細,他們越是如膠似漆,她便越是妒火中燒。

緩緩收回心思,她卻作一笑:“在宮裏,有父皇寵愛的太子,便有我那不得寵的弟弟,謝家也是一樣,有個謝探微,便有個籍籍無名二郎。我出宮的時候正巧在宮門也見了,倒也是個相貌堂堂的少年郎。阿娘何不去替我求求看?”

貴妃自然知曉謝家有兩個兒子,也知道謝二郎尚無功名,跟長兄相比確實遜色,可女兒縱是想要退而求其次,又何必都到一家去呢?便很快也懂了:

“你知道謝家必然不會肯,竟是想試探那個謝二郎?你籠絡他又能有什麽好處?”

李柔遠道:“我是娘的女兒,娘在宮中籌謀,我也當學著娘,略盡綿力。或許,也不止是綿力呢?”

……

露微節後再入宮時,便聽太子提起凝香殿的紀美人忽然染疾,皇帝遣了太醫令陳自和負責看療。

太子說來是為幼弟起了同病相憐之感,怕庶母和親娘當年一般,一病不起,丟下年幼的孩子。然而露微卻心如明鏡,知道紀美人不過是稱病避寵而已。

於是,她只是細細寬慰太子,提自己春天時的重病便是陳自和治愈的,果見太子放了心,也不免暗自感嘆,這位紀美人當真算個奇女子,而此事,便也算是真正終結了驚馬案後的種種波瀾。

【作者有話說】

“義子”,前後線索聯系起來了哦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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